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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代建築的屋頂宛如橫空出世,可以是一個巨大的單跨,也可以由許多小跨組成。關鍵是在透過批量生產的構件組合中,創造不同的屋頂形式,並在過程中很好的解決防水、結構和隔熱等問題,這是一個富有挑戰性的課題。SANAA設計的直島碼頭可以證明,批量生產的材料能創造出活潑的屋頂形式,雖然這是很隱晦的,因為她不選擇在創造形式的同時,直接重塑整個基地。

      直島位於瀨戶內海中央,北接山陽地方、南通北四國,原為二十世紀初期的離島銅礦精煉加工區,後因嚴重汙染導致一連串的環境保護運動,六零年代部分產業轉向露營開發,卻因環境整頓不佳,於石油危機中重挫。直到泡沫危機,大量日本游資進入島內併購土地,產業才全面朝藝術娛樂發展,並先後聘起知名建築師、藝術家設計多所美術館、文化村,如今已成為頗具盛名的旅遊勝地。  

      若搭乘渡輪前往直島,首先會透過船窗見到一面白色的屋頂,它平薄如紙,懸浮在碼頭之上,毫無重量又鋒利如刃。在你隨波濤上下的眼神中佈滿疑惑,無法理解它如何克服島嶼與大海交界的狂暴自然力量,安穩的佇立於此?下船近看,直島碼頭的屋頂輕薄異常,工字鋼為骨架,填入波型鋼板為天花頂,邊緣約只有15公分厚。骨架交界處是細細的白色圓柱,高5米,細長而優雅,彷彿由懸浮空中的銀盤垂下的一簇白練。但由於它太細了,直徑僅有8.5公分,雖讓空間變得極為透明,卻給人下一刻便會失穩破滅的感受。

     這令人想起日本文化中「紙」的一次性。由於自然災害頻仍,日本重視的不是永恆和絕對,而是循環和再生。紙作為一種建築材料,被應用在傳統民居的門窗上,由於非常脆弱,必須時常剪出櫻花或者梅花的造型來修補,直到年底才全部更換一次。並由不斷更換紙的動作中,審視滿佈紙上的破損與修補─『美哉紙拉門窗之穴猶如銀河』。將舊的捨去,迎來煥然一新,在瞬間貼近文化的真髓,體會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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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我們不得不思索紙的另一項物理特徵,附於窗櫺時所呈現的「半透明性」。在日本,春季煙雨矇矓的時候較多,霧裡看花別有一番風味。此外,且不說梅雨天,夏季高溫多濕,水田裡散發出的水蒸氣,使空氣濕度增加,透明性較低。在這個文化圈看來,朦朧的視覺狀態並不奇怪,比起晴空萬里,或許朦朧的光景與清風更讓人心曠神怡。

      但強烈的日照仍是必要處理的課題。與歐洲不同,日本不會直接用牆將光線遮擋起來。反而將屋簷留得比較深,使光線柔和,再讓光線通過垂掛的藤蔓、簾子,穿越紙拉門窗進入室內。隨著太陽的移動,光線呈現微妙的變化,雲層和庭院樹木的影子映照在紙拉門窗上,呈現模糊的面影。若用水墨畫比喻,即是一個墨色濃淡的層級系統,光線與陰影被半透明性區分開,卻不完全是對立項。

      回到SANAA的碼頭建築,實是一座長70、寬50公尺的極深出簷。它不似柯布或密斯習慣將空間的頂面(ceiling)處理成光滑連續的平面,使空間的漂浮感與抽象性建立在頂面與地面兩造平滑的鏡像,刻意令結構支撐看來毫無關係。而是將浪板作為吸收地面反射光的材料,透過凹凸不平的褶皺產生模糊面影,並以此表現支柱與荷重的本體關係。

      但僅僅如此,只是一個被建築美學家稱之為「腳踏車棚只是建築物(building)」(Pevsner, 1943)的粗糙構造物,若要對它所處的狀態做進一步的昇華,則必須在建築學建構(construction)的概念下(一整套歷史編撰、建築評論的操作邏輯)重新審視。換言之,需要以─「詩意的建築形式必須透過整體的建構品質才能實現」的構築(tectonic)視角分析其詩意從何而來。這假定了能從此看到「形式」與「社會」的關聯,筆者對此保留,但會依此試著撰寫,畢竟它是學問的某種內向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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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直島碼頭的框架體系分析,首先會發現屋頂下藏了許多面鏡子。鏡面的牆體和柱同高,跨度只有柱間距(6.7m)的一半,厚度則與工字樑同寬,約為細柱的兩倍(15cm)。由平面圖的佈置來看,這些覆蓋了鏡面的牆體,是作為剪力牆被佈置在屋頂下,同時對應渡輪的上下車道,起到區隔與指引方向的功能。由於鏡子對空間的反射,厚實的牆體被消隱,非但沒有影響空間的透明性,反而藉由屋架所整肅出的均質空間,再次呈現了日本的半透明文化,曖昧了空間中物質與非物質間的界線。

     再往裡走,便能看到這座建築的最後一個部分,分別由混凝土與玻璃組成的功能盒子。三個玻璃盒子分別作為會議室、辦公室與一個集售票、休息與咖啡零售的多功能房間。唯一的混凝土盒子,則是位於辦公室與多功能室的公共廁所,在追求視覺透明的過程中,它是不得不封閉的功能。至於玻璃盒子的處理,則聚焦在材料的純粹,對SANAA來說,玻璃其實是半透明的石材,甚至是紙材。

     它能夠使空間呈現完形,在緊扣建築功能(program)和建造(construction)的同時,將它們一次表現出來,卻又能帶著某種無以明辨的曖昧。在此操作下,玻璃盒子內的主要家具,被選擇以混凝土直接澆灌,是碼頭平整地面的一部分。這些隆起的地形障礙物,被賦予功能,由鋼構下的玻璃構架所框起,得以直指功能與建造這兩個中心。

     從外而內,SANAA對直島碼頭的建築佈置,是由一連串的批量生產構件,跟隨著對半透明性的追尋組構起來。它極為簡單的體系就是一面屋頂、細柱列、結合鏡子的剪力牆與功能盒子,專業者雖對其建構的詩意感到驚豔,但事實上毫不起眼。可能還會令人棄若敝屣,認為是一座普通的房子,畢竟半透明性本就難以一見傾心。

    不過,若我們將日式庭園到和式客廳的面影層級,與直島碼頭所處的地理環境、建築設計進行聯想,便能體會到注重觸覺感受的東方形式,其對人類身體的影響,如何內蘊在SANAA欲將基地的變幻萬千,收納至棚架內部的動機中。即瀨戶內海的天空、雲層、海面蒸氣、雨、浪,都是半透明性的一部分,直島周邊的空間(space)狀態深入了由建築闢擘的場所(place)中。晨日是風景最好的鏡框,夜晚則是閃閃發亮的銀盤,平淡無奇,卻非常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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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島碼頭的細緻令人想起密斯急切融合的現代技術力量與古典浪漫的建構傳統。它首先是對材料品質的極端敏感;其次是對精確細部的執著追求以及與之相關的模數組合;最後是運用標準軋鋼斷面過程中顯示的製作邏輯。一旦確立了設計構思,建築師全部的努力就是在確保這一構思能在門、窗、隔牆、家具等次級元素的設計中融會貫通。

      不過與此相較,SANAA建構的詩意更表現在與自然力量的抗衡中,特殊框架系統所表現的傾頹與漂浮雖是其企圖創造的氛圍,但保證建築穩固安全亦是建築師的義務。瀨戶內海因位於南北山地之間,無論冬夏季風皆屬背風側,年雨量1,500毫米居全國末段,是出名的少雨地帶。但是地形風速偏強,都在五級以上(5m/s,中浪),尤其春、夏季最低都在六級徘徊(6m/s,大浪),更遑論颱風時的強風巨浪。

     直島碼頭如此大面積、又輕又薄的屋頂,到底如何克服海風?它被風吹走的可能性和危險性,遠高於此地區少見的雨、雪荷載的坍塌可能。因此在設計結構時,不僅需要考量豎向壓力,還必須考慮拉力。這解釋了屋頂下為什麼會有兩種在粗細與佈置上非常特殊的支撐系統─柱子和牆。因為屋面極輕,被浮力抵消不少,到不了失穩的闕值。而細如髮絲的鋼柱則是實心的,深深插入不合比例的深基礎中(寬50~60cm,深120~150cm);梁柱以鉸支連結,只傳送垂直剪力,就如同用一排陣列牙籤支撐著一張紙板,有風時受拉受彎,無風則受壓。

     為了克服鉸接結構不受約束的水平轉動,進一步設立了由角鋼組成的剪力牆。豎向同樣插入基礎裡,負擔部分承重,但整體主要用於抵銷側向力。它們四塊垂直於長向、三塊垂直於短向,基本與屋面比例一致。此外,樑間的壓型鋼板,也將波棱直向於長向佈置,協助結構系統抵抗側向力,降低風力的影響。就此,兩種結構部件,清晰有效的解決了屋頂和建築整體的受力問題。至於屋面排水,則以0.5%的角度找坡,向海面流去,使屋面保持視覺上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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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島碼頭的結構問題,或許是東方木結構的一種反向思考。通常東方木結構的形式─大屋頂、無承重牆、靈巧的柱,由於框架節點的不穩定,需要用沉重的屋面結構─層疊的橫梁、斗拱、瓦片來壓住屋頂。而這個結構換壓力為拉力,處理的是同樣大屋頂荷載的問題,貌似現代,實則傳統。

      誠然,建築輕與重的對立在不同社會有不同的表現形式,有些趨向完全的砌築(stereotomic),另一個則呈現出單一的架構(tectonic)。在包含中國在內的許多文化中,人們還會發現沉重磚石砌築的基座與漂浮其上的輕型屋架之間的二元對立。西方對牆體厚愛有加,東方則對地與頂情有獨鍾。直島碼頭於此呈現一種從容就義的構造觀,無論是它採用的批量生產構件,還是組成形式,都充滿著西方現代建築的濃厚影響,尤其是密斯式的,但更不能忽視其蘊含的某種地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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