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手握著尺規站在桌邊時,莫非我一定得丈量桌子,難道有時我不也該檢查一下量尺?——維根斯坦《哲學評述手稿》(Manuscript:Philosophische Bemerkungen XVII)
(1)
你有沒有注意到?一旦美景常在,人們就不會再看見美景?要能反覆注目美景,就必須限制,給它一定比例;美景需要有物體遮攔,這樣,只要在要害點上開口,就會有「一種無遮攔的景色」。
美景雖好,不能處處看到,缺乏鋪陳便難有戲劇性的高潮。這並非否定天然的景致,而是選擇在某個特定的地方、透過特定的方式,塑造觀者在其他方向看不到的美景。例如日籍建築師團紀彥(Norihiko Dan)在臺灣南投的作品:向山行政暨旅遊中心,34米跨距的預力梁框景被放在日月潭涵碧半島的正對岸,你只要站在那裡肯定「美景常在」。這不能被多個方向習慣性的看見,而只能由某個方向看見。
建築設計總依戀美景,但說來說去,便是怎麼利用相對的空間關係和位置,定義與確定美景。有時侯,這個相對關係也會依靠介質,水面、玻璃、金屬沖孔板,反射或模糊景緻,使人的感受抽離至另個層次。
一間長寬緊促的小茶室,正中央有面盛著淺淺清水的白黏土檯子,檯子的中心處是一個小丘,餐碟般大小微微露出水面,包裹著一束綠蘿。在這個狀態下,島與海、樹與水俱致,茶室頂端的高窗再為水面點上青天白雲,一個寧靜,被再現卻非真實的世界油然而生。
雖然如此,本篇不打算對後者多作著墨,而是回到現代主義風行的1930年代,一位有著強烈控制欲的建築師身上,聚焦在依賴牆體所限制與規範的美景。最後,再用東方園林的取景與之進行對比。
↑團紀彥(Norihiko Dan),向山行政暨旅遊中心
(2)
首先,我們必須認識到差異的文化習性。
在過去,當我分析一棟建築作品,並試圖將其轉化為設計的參考素材時,時常是不精準的(現在亦然)。不能太利用常規,去理解建築師的舉動。例如開窗,在我們的普遍理解中,開窗無非就是通風採光,進一步頂多要求窗緣上下對齊。今天,臺灣學生在學習現代建築史與現代建築理論時,遇到的困難往往是多重的。
第一個是文化差異,第二個是歷史差異,第三個是體驗差異。我們常常忘記自己是二十一世紀的「華人」,而現代建築史的大師們往往是混跡歐美的激進派浪子。在那遙遠的時空,大師身邊的旁人已經覺得他們夠瘋狂了,如果我們還用當代自然而然的視角、熟悉的概念與情感投射在他們的作品身上,就沒辦法解讀建築師個人對世界的認識方式(相對上,王大閎是我們學習的好窗口)。這同樣也給了我們空間反思:如果我們會誤讀,那移植西方的觀念與分類法,是否也誤讀了我們身邊的城市與建築?
另一個問題更難破解,體驗。我們與這些著名的建築相距遙遠,而建築的學習又往往需要建築系學生將空間的感受,透過五官深入骨髓,進而理解明暗、恐懼、欣喜、崇拜、寧靜。在羅馬萬神殿的圓頂下,很少人不被蒼穹的萬丈光束撼動,異地建築的獨特尺度竟能賦予不同文化背景的來者普遍感受。
當旅行的漫遊者擁有了初步的見識後,世面對他的啟發往往很快,但這實在所費不貲。
(3)
在進入主題前,我想聲明撰寫這則筆記的動機,其實是源自我求學的經驗。
在大一頭昏腦脹的設計課期間,曾將薩伏伊別墅(Villa savoye 1930)做為案例分析的題目,彼時的昏天黑地至今心有餘悸。但現在回想起來,若沒有這樣懵懵懂懂,若有似無的抓住某種秩序引起的氛圍,便不會有延續至今的討論。
案例分析的波折不提,有趣的是這份作業的最後階段。每位學生都必須透過自己對案例的理解與感受,強化、衰落、解構、改造案例,練習新舊模型間的映照。在同樣做薩伏伊別墅的同學中,有人在二樓的陽光浴場種了棵龐大的枯樹,令它沒有陽光、有人將三層平面互換,改變建築整體的步行體驗、有人將三樓的弧形牆面取直封閉,令它純粹而內向。
我只做了一個小動作,費時費腦但似乎不怎麼樣的變更,將薩伏伊別墅所有的窗戶下移一米。設計課時老師興奮的說這個動作完全改變了建築的視角關係,年幼如各位,大一其實都聽不懂,事後的評圖表現也很平淡。
然而,在當時主導我操作的想法,其實是對框景的疑問。一個月的摸索,照片中薩伏伊別墅的窗戶與牆面開洞,總令我感到不寧不明的怪異,那框出來的藍天綠樹,似乎從來不被當作生命。
所以,我們回到一種無遮攔的景色,討論老朋友柯布(Le Corbusier)。
↑建築立面與開窗被下移一公尺
(4)
柯布(Le Corbusier),瑞士激進先鋒派、純粹主義畫家、現代建築大師,頭號烏鴉嘴。
在許多的史論研究中,我們發現這位神經質的建築師有過多種抬頭,有時候還是他自己劃分的。例如在建築界化名為「勒‧柯布希耶(Le Corbusier)」,在畫展中則屬名「讓納雷(Jeanneret)」。相對於柯布希耶的名聲漸起,讓納雷反而逐漸退出公共視野,據說這是因為柯布覺得繪畫是一種特殊的創作形式,須要調動所有的肢體,逼迫意識深處的精神性湧現,所以一旦將這些成果對外展示,就好像被逼迫脫光衣服,赤裸的走上大街。
這很有趣。柯布總喜歡在建築中暴露人的形體,與陽光呼應而閃閃發亮,但對於暴露自己內心的疙瘩,則顯得非常厭惡,甚且是一種羞憤。
做為未來偉大藍圖的設計者,怎麼能在隱晦控制他人時,被人揭穿呢?這在建築教育中也是相同道理,在評圖中看見學生認不認真還算正常,最怕的是心理醫生型的老師透過你的畫,對你內心進行解剖,有時可就真把性格猜得十之八九。柯布與大多數畫家一樣,風格經歷過許多變遷,但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純粹主義時期的作品,藉由它們,我們可以試著來一場心理訪查。
如同剛到巴黎時對實體幾何光影的專營,柯布總想對事物進行冷靜的掃描,對象通常是人造物,在這個類型中,又沒有比工業流水線生產品更加幾何化的了。玻璃器皿、飲料瓶、摺紙、碟子、碗,甚至還有吉他,它們不是圓、弧、就是直線,因此柯布能將所有邊線都刻劃得十分清晰。再將這些邊線相連重組,使得各個現實中獨立的物體,在畫面中再也無法獨立,卻又不使空間破碎、物體破裂。這些客體變成一串結構體,色彩是面性的平塗,一切被刻意保持著頑強的平靜,油畫被畫得像是機器印刷品。從觀者的眼睛來看,正是披著極為冷冽的殘酷(brutal)。
如果你把一件物品押進影印機,無論是臉、手、圖,一次一次的影印,再反覆將輸出的結果放回掃描台,過程中原始的物品就只剩下輪廓。這便是抽象化(abstraction),企圖降低複雜度,縮減一個概念或現象的資訊量來將其廣義化,為的是保存特定目的或有關的資訊。例如將一顆足球簡化成一顆球,只保留一般球的屬性或行為的資訊,更進一步,還能變成二維的圓。這就是柯布汲汲營營的事情,他棄而不捨的想抓住物件的本質。
↑碟子、吉他,它們的邊線彼此消融,在圖面中平面化,互相再難以抽離。ColinRowe在《Transparency(透明性)》一書中對此做了深度解剖,同時也是本則筆記的主要資料來源。
(5)
我們很難理解為什麼柯布眼裡「方盒子(radiant box)」能與自然達成和諧,可是從他繪畫的方式,似乎可以明白為什麼當建築剝離了花邊、沒有了裝飾後,純粹的幾何體能被接受。
因為在柯布眼裡,這才是回到「本性」。最抽象的幾何,竟與荒蠻野地高度一致,都有本性,都是事物與意義的剝離和還原,只是前者彰顯了人類意志的本性,後者是自然的本性罷了。同時都具有難以形容的偉大,在絕對的幾何和絕對的自然前,人類與自然都只能互相顫抖(金字塔、長城),完全是零合的對抗。
這樣的特立獨行,致使柯布在世時不稍待見。所以他隱藏「讓納雷(Jeanneret)」名號的原因,一部分是高漲的自信得不到讚賞,進而輕蔑那些他所認為沒有品味的無知者;一部分則同前述,禁慾似的抽象是他一生所冀,包含了他靈魂的一切偏執。從前的瑞士青年,到老年牢騷逝世(1965),此間的建築風景已經發生很大的氣候變遷,人才與新理論輩出,自認終其一生不得平靜,不如鳥盡弓藏。
透過一個建築師的創作核心與生命,其實是在提醒我們,要注意到自己與著名建築師的相同和距離。我們可能都討厭某些業主和骯髒的環境,但在我們認為無聊的東西,可能就是他以為特別能感動人的地方。例如冷酷的比例與建築規線,他認為這是感動人的地方;在他晚年游泳的海灘上,我們感受到的是涼風,他看到的是兩層藍色的幾何。
在這些微妙的區別中,可以看到柯布對於建築的要求,包涵了諸多現代建築的要求:例如,用來揭示建築幾何量體的光源、點線面、量體穿插、時序感知、變化的景物與不變的比例、正向視角與側向視角,要觀者一幅幅、有順序的組成事物的『全貌』。
另一種距離,則是關乎選擇:隈研吾(Kengo Kuma)就讀東京大學時,曾刻意從建築設計的舒適圈、除菌室,跳入以研究建築構法計算的內田研究室(畢業設計)與研究人類原始集落的原廣司研究室(研究所)學習,看看沾了一身非主流的細菌後再回到除菌室會有什麼啟發。他的論文甚至是充滿問題的日本森林與住居研究,差點畢不了業,如今卻成為當代大師。以他的生涯來看,無處不存詭道。
無論如何,距離的意識與理解很重要。
也終於,我們能理解柯布為什麼總將建築設計得「外表無限冷靜,內心無限澎湃」;將觀察到的一切還原成廣義的物體,帶著抽象性,走入這棟房子─薩伏伊別墅(Villa savoye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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